前一陣子，中國作家協會公示2022年會員發展名單，擬發展會員994人。其中，一個名叫賈淺淺的詩人，在擬發展會員名單中，因其部分作品被指文學水平不高引髮網友爭議，質疑中國作協的會員入選標準。
感覺上似乎沈寂了許久的中國詩壇，事實上2021年初被一系列稱為「淺淺體」的作品攪亂了一池春水，也難得讓人注意到了中國詩壇的一些現象。
■又稱屎尿體
所謂「淺淺體」指的是一個名叫賈淺淺的女詩人（呃——）寫的作品，年初有媒體披露（或說是其貼在社交媒體，被人拿出來轉貼），其所寫的系列作品多的是描寫「屎尿」，所以，「淺淺體」又被稱為「屎尿體」。
如果細讀她的作品，很難讀完，且幾乎每首都有一些「人體排泄物」或粗俗的字詞，不宜多引用，這裡只先引一首我認為「還好」的，〈我的娘〉：
中午下班回家
阿姨說
你娃厲害得很
我問咋了
她說
上午帶她們出去玩
一個將尿
尿到人家辦公室門口
我喊了聲「我的娘嗯」
另一個見狀
也跟著把尿尿到辦公室門口
一邊尿還一邊說
你的兩個娘都尿了。
單看這一首，坦白說，我相信絕大部分「讀者」腦海出現的，跟我一樣──哪個文盲寫的？
這樣的「詩」哪可能登得了檯面，根本就是口語（不是散文）分行，所以有人說那是用回車鍵（電腦鍵盤上的enter鍵）「寫」出來的。
但問題是，它的作者賈淺淺的特殊身份，就是能讓這樣的文字（很不忍心稱它是『詩』）登了出來，還能被人拿出來討論（批評、謾罵，也是一種討論）。
賈淺淺是中國作協副主席、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女，這點頗引人注意，在寫這篇文字時，是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、在讀博士、陝西省青年文學協會副主席，作品登錄《青年文學》、《北京文學》等中國各大刊物，曾出版3冊詩集，更奇的是，她還入選「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詩人」。
雖然有《詩刊》雜誌社編輯部副主任彭敏在個人微信公眾號「彭敏先森」刊文〈賈平凹的女兒被罵上熱搜：是誰不講武德？〉為賈淺淺說話，但就我目前看到的相關文字和報道，絕大部分還是對賈淺淺這樣的作品嗤之以鼻。
有個網友的「淺」評最貼切：「不得不說，賈淺淺的詩確實有其獨到之處——明顯降低了詩歌創作的門檻。」
■也看其佳作
我在看一首「出位」詩時，第一個念頭就是，很想看這個作者正兒八經寫的詩，是否他／她先具備了這樣的功力（能力），再寫出位的作品，如果是，那麼我就會願意進一步去探究這些「出位」作品的背後意義。就像你要譏畢加索的畫「我也會畫」之前，先看看他的素描功力。
現代詩的例子可以舉陳克華，他的《欠砍頭詩》，詩中像「肛交」這樣禁忌的詞彙都出了爐了，當年也引起討論，儘管他在這些「爭議」的詩中想傳遞的嚴肅信息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，但沒人會懷疑他寫詩的能力，他的詩藝很早就被肯定，不需要靠「肛交」搏出位。
賈淺淺呢？在網絡上還是能找到她比較不出位的作品，雖然不多，但可以拿出來聊聊。
我們來看看這首〈椰子〉：
有些海水被系在了椰子里
成為安靜的內陸湖
它拒絕參與時光的扎染
像古文中的賓語前置
你只能垂手站立
仰望於它
要我來簡評的話，這首詩的最大問題是「賓語前置」這四字，按說這四字應是開啟進入這首詩堂奧的鑰匙，但又很難讓人了解這「賓語」指的是湖、椰子，還是海水。
被前置的「賓語」，看起來指的是「海水」（因被『前置』了），因此，它是「賓語」，那麼主語似乎就是椰子了，但第二句的內陸「湖」，指的想必就是「海水」了，那麼，海水應該才是「主語」，賓語是椰子才對、「時光的扎染」指的是什麼，是椰子、海水，還是內陸湖？……整首詩的意象太過錯亂，沒有章法。
最後一句「仰望於他」中的「於」是贅字，去掉的話，「仰望」的力量更強。
因此，坦白說，這首〈椰子〉是一首劣品。
當然，我也得舉她寫得還不錯的作品，否則，對她不公平。
除了上面的〈椰子〉，我沒有看過她屎尿之外的其他作品，據說她出過詩集，也據說底下這首〈臨睡前〉是她的作品，有不少她的擁護者說，賈淺淺的〈臨睡前〉就寫得不錯。
要先說明的是，如果〈臨睡前〉真是她的作品，我必須承認，的確是我見過她的作品中，算是寫得比較好的，最後一句有「詩眼」的作用：
孩子光著腳從她的房間跑過來
抱著我說：媽媽晚安
十分鐘後又跑過來
和爸爸擁抱，說晚安
之後，十分鐘後
她又去到了妹妹的床前
一樣的擁抱，一樣的說晚安
她如此認真地一一道別
彷彿關上自己的房門之後
她就要開始
在黑夜中長久地漂泊
孩子與家人一一道晚安之後，作者形容孩子像是接下來要出去（黑夜中）漂泊一樣，的確是神來一筆。
有人說，從這首詩可以看出賈淺淺很有「才氣」。
OK，換我來講了。
這首詩的確很具巧思，但說實話，它用來訓練寫詩的入門──如何在生活中，將尋常意象（或意義）來個巧妙的翻轉，是個不錯的例子。
就像我在Youtube視頻中有次訪談詩人白靈時，白靈舉的例子:「把窗子打開，讓風吹進來」，它不是詩，可是當你說，「請你把窗子打開，讓愛飄進來」，它就是詩，把尋常的風來個翻轉成「愛」，詩意就出來了。就像〈臨睡前〉把尋常的「道晚安」動作來個翻轉，讓詩意出來一樣。
但要說它好到如何如何……我保留！
真要挑剔，〈臨睡前〉還是有個問題，即，和媽媽道晚安，到和爸爸和妹妹道晚安之間，為什麼都是「十分鐘」？要說是猶豫嘛，十分鐘也長得不合情理（兩次加起來就是二十分鐘）。
如果這「十分鐘」改成「過了會兒」，或「又過了會兒」，把時間模糊掉，整首作品讀起來比較順，時間的長短就沒那麼重要了。
唯，這已是我見過賈淺淺作品中，算是比較好的了，可以看得出作者寫詩的功夫……還有不小的成長空間。有足夠的巧思，如果能在用字遣詞與意象的布置上多多鍛煉，未來確是可期。
哪知道她不想等待成長，看來也沒打算等，因為，她有個文學成就較高的父親──賈平凹，足夠拉拔她，這是這次「屎尿體」熱火朝天的背景。
■朦朧詩到梨花體
在我眼裡，賈淺淺的「屎尿體」詩，其實就是反映了自朦朧詩之後，中國詩壇的一種現象，就是各家各派為了「搏眼球」而想辦法弄「出位」，讓自己被看見。
也就是說，這種現象，不太適合從文學的角度，而比較適合從社會學的角度去看。
請容我先岔出話題，回到朦朧詩初起的那幾年。
朦朧詩有它產生的時代背景，它出現的年代，正瀰漫著剛剛從改革開放所締造出經濟活躍的氛圍，隨著經濟的成長，人們，特別是那些處於文化知識階層中的人，更想要進一步從政治的禁錮中解放出來，但當時的政治環境仍是封閉的，你不知道寫出來的作品會不會「一夜回到解放前」，因此詩人以隱晦的方式寫詩，有特色（以當時的環境來講），但呈現出來的風格，很難讓人進入詩句組成的語境里也是事實，畢竟有很多事不方便「明說」，之後在北大教授謝冕以學者身份為文倡導下，風起雲湧，捲起千堆雪。
朦朧詩，遂成為一種詩派。
這種現象（因寫作風格而成詩派，於是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席地）導致不少後起的詩人，也想仿製，總想方設法找拉一堆在某方面相近（地域、風格……）的詩人和學者幫襯，然後自創「派別」，有可能是單純為出名，也有可能是立山頭，試圖收編某一個範圍的詩作。
什麼意味詩派、草原詩派、陝西詩派……多如天上繁星。
不論如何，詩派就詩派吧，詩能不能打動人心最重要，至於用什麼風格什麼寫法，或歸屬什麼詩派，沒那麼重要。
前些年，中國還出現一種被（戲）稱為「梨花體」的東西，把流水帳的文字分行（在電腦上就是操作回車鍵），就成了「詩」，竟還被追捧，這名稱是出自「創始人」（趙麗華）的名字「諧音」。
「梨花體」幾乎被談爛了，我對這類作品沒興趣去細究，只能視這樣的現象是一般人（非寫詩人），藉著吹捧這樣的東西，來反諷現代詩（或因失去音韻的追求，或因喜拉幫結派而不重視詩藝的鍛煉……）本身，也算是一種「反社會」現象。
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去討論，只舉其一首比較短，只有兩行的「詩」──〈我終於在一棵樹下發現〉，讓讀者自己判斷：
一隻螞蟻，另一隻螞蟻，一群螞蟻
可能還有更多的螞蟻
■文化惡質現象
回到賈淺淺的「屎尿體」，顯然比詩派和梨花體更出位、更搏眼球。它反映的除了前面提到梨花體的「反社會」現象之外，還有一種，我認為是更嚴重的社會惡質現象。
因此，我想回到我真正想講的，那就是目前看到的評論，多是針對「屎尿體」的文學性來批判，或者罵它是「骯髒噁心的垃圾文字」，或者罵她丟爸爸的臉，平和一點的就說是「凸顯詩壇亂象」。
事實上，將屎尿放入詩中並不稀奇，很多詩人都寫過，雖然賈淺淺似乎比較熱衷寫這樣的東西。
但，誠如我前面提到朦朧詩以還的情況，我寧可看它是一種社會現象，而且是反映了中國社會的一種惡質現象，就是家族（或裙帶）關係壟斷，粗俗一點的講，就是「靠爸」。
因為賈淺淺，也因為「屎尿體」成熱議，已經有人在網上找到了賈平凹「幕後」操作的線索：比如2003年賈淺淺自西北大學本科畢業，直接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當了教師，從事當代文學研究，而此時賈平凹擔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；等到西北大學2015年成立賈平凹研究中心、2020年組建賈平凹文學館，賈淺淺便跳槽到西北大學文學院，當上了副教授。
她以大學本科畢業就能在大學任教，看起來不是大事，但大學師資引進涉及制度、公平公正問題，這就不是小事了。
大學教職對從事文化工作的人而言，是人生髮展極重要的一步，它應當是對所有人開放的。長期以來，很多名校碩士、博士畢業生都未必能得到大學任教的機會，可是賈淺淺以本科學歷直接就當了西安建築科技大學教師，這涉及「起點公平」。
當你不靠個人實力，而是藉著某種關係去佔了一個位置，就意味著有個更優秀的人，只因缺乏你那樣的關係，不得不黯然退出。
最後，有人翻查了賈淺淺的碩士論文（也是托『屎尿體』之福），赫然發現其碩士學位論文題目是〈生命的言說與意義——試論賈平凹書畫藝術〉，文中稱讚父親的文字「不取巧、不討好、不媚」，同時也讚賞父親書畫「質樸、大氣、真率、少有造作」等等。
（有人指陳賈平凹的字畫，水平很低，賈淺淺的碩論用意還是助父親賣字畫。但這點我存而不論。）
接下來，據說她的博士論文準備要研究父親的小說《廢都》了。
沒有結論的結論
爬梳了這一整串賈淺淺的「竄升」和「走紅」過程，它代表什麼樣的社會現象，相信大家心裡也都有數。
看懂賈平凹→賈淺淺→屎尿體→吹皺中國詩壇的一池春水……也就看懂了中國社會（不只是詩壇）亂象的根源了。
不過，再進一步想，這樣的問題，並不是中國才有（你可以看看美國拜登父子、佩洛西母子…），這才是讓人感到鬱悶的所在。
來源:微信公號／博覽加拿大
